作者:嚴行
電影結束的場景,是主人公在緩緩地、一個又一個地報出曾關押在集中營裡的人的名字,這引起了屋裡人的注意,紛紛停下手中正做的事,注視著這個倖存的猶太人。此情此景令我憶起八年前,在安省美術館(AGO)舉辦的艾未未作品回顧展《According to What》,美術館大廳裡堆放著汶川倒塌學校抽出之鋼筋,廳裡迴盪著死難學生名單的誦讀聲,姓名、年齡、學校……循環播放,一直不斷。
人都不在了•只剩下名字
名字,對應的原是一個鮮活的生命,唯有在這樣的情景下,才顯得格外扎心,因為每一個被讀出名字的人,都不在了,只剩下名字,沒有具象的聲形。作為影片的一條暗線,在《波斯語課(Persian Lessons)》裡不斷出現登記花名冊、劃掉某名字等鏡頭,都關乎名字,且都不出現名字所代表的人,哪怕是他們死後的身體,也極少被看見。最後,這一疊由專人登記造冊,積累了多年的名錄,在德國戰敗前期,一次性投入火中燒毀了。
火焰吞噬掉一頁又一頁的名字,如同矗立在冰天雪地中的焚屍爐,銷毀了一車又一車猶太人的屍體。在這個收納過大約25,000到30,000猶太人的營地中,最後可以追溯人名的,就只有存於主人公記憶裡的2840人,而他能夠記住這麼多人的名字,是另有原因的。
頂著「吉爾斯」•活在集中營
回到電影開頭,在一輛押運猶太人的卡車上,有一人饑餓難忍,用自己一本珍貴的波斯書籍,換了影片主人公半塊麵包。主人公打開他並不認識的波斯文書,指著扉頁的字跡問是甚麼?對方告訴他,是「爸爸」,這是父親送給兒子的一本書。車開到河邊後,德軍對著被強令下車的猶太人突然射擊!主人公舉著手中的波斯書高喊:「我不是猶太人,我是波斯人!」
他活了下來,因為負責集中營的德軍軍官科赫正要找人教他波斯語。科赫半信半疑地對著自稱是波斯人的主人公問:「你真是波斯人?書上的簽字是甚麼?」主人公回答:「是爸爸」。他接著編說,這是爸爸送給他的書,上面有他的名字。從此,他就只好頂著這本書的擁有者「吉爾斯」的名字,活在集中營裡,每天工作之餘教科赫「波斯語」——教授別人一門不存在的語言!逃脫死亡的吉爾斯,以後的每一天,都要為隨時出現的謊言破綻惶惶不可終日。科赫也擔心被愚弄,突然列出40個德文單詞,要吉爾斯譯成波斯語,吉爾斯頓時如五雷轟頂,他如何能記住自己臨時編造的「波斯語」?
走鋼絲遊戲•被逼成「倉頡」
整部影片都以此為懸念,構成高度的緊張氣氛。科赫的反覆試探,吉爾斯窮於應對;而另外兩名從小生活在猶太人區的德國兵,對猶太人的特點非常熟悉,他們清楚地嗅出吉爾斯根本就是猶太人!
在這場走鋼絲般的遊戲中,吉爾斯將自己逼成了「倉頡」。納粹軍官科赫與假冒波斯人的吉爾斯,以假為真地進行「波斯語」的教與學。吉爾斯教「波斯語」是為了活命,那科赫為甚麼要學波斯語呢?並且還付出了10個肉罐頭的代價來尋到這個假教師?
影片漸漸展開之後,科赫與吉爾斯各自的生命都越來越顯露出來。正如沒有人天生就是邪惡的殺人魔鬼一樣,科赫本來也是一個普通的德國人,從小在餐館工作,做事勤勉,一直做到大廚(科赫這名字在德文中就是「廚師」)。他的人生理想是,將來在波斯的德黑蘭開個德國餐館;如果不是希特勒的法西斯戰爭,他也許已經生意興隆了。他告訴吉爾斯自己是個性情溫和的人。吉爾斯呢,每天活在鋒刃之上,恐懼戰兢,終於有一日,百密一疏中出了紕漏,險些為此喪命。
對民族苦難•要正面相對
昏迷中的吉爾斯由於緊張過度,喃喃囈語的竟是他所造的「波斯語」,而前來看望他的科赫,居然「翻譯」出了他的話:「媽媽我要回家。」於是風波過去,師生重歸於好,吉爾斯繼續忽悠,科赫繼續被騙。
在殘酷的集中營生活中,吉爾斯目睹猶太人所受到的迫害,漸漸從一心活命的膽小鬼轉向同情、幫助其他猶太人,勇氣增長。面對民族所遭遇的曠世苦難,他開始正面相對。吉爾斯不再卑躬屈膝,不再掩飾內心的憤懣和疲憊。他問科赫為甚麼「入黨」?他得知科赫一心去德黑蘭的原因,是持異見的哥哥戰前逃到了那裡;吉爾斯看了科赫一眼說:「你哥哥比你聰明」,直接地表明自己的立場。終有一日,吉爾斯披上帶有六角星標記的猶太人外衣,與眾同胞一起出發;這一次,每個人都清楚他們是走向死亡。
在歷史的某些關頭,信念會促使人作出選擇;你是依靠聰明呢,還是有真正的見識?倘若最初選擇錯了,哪裡是轉機之際呢?影片有一個此處無聲勝有聲的鏡頭,是德兵在追拿吉爾斯的過程中,跑進了殘破的天主教堂,教堂裡十字架上的耶穌受難像高高矗立,德兵愣在那裡看了一會,就出去了。該情景頗像加利利海邊很多遇見過耶穌的人一樣,從此生命被改變,不再繼續過自己的生活,走自己的路。
入黨和離黨•是生存方式
科赫覺得自己比他人更聰明,在德國權力如日中天的時候,他早已預感到納粹的末日將近,他對參加野餐的軍官說:「相信我,這是一次無與倫比的聚餐,幾年後,您會想起今天是您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。」他知道好日子不多了!為此,他悄悄準備了護照,以期在德國戰敗被清算的時候棄船出逃。學波斯語,抱著的是與吉爾斯同樣的願望:活命。
在紀律嚴明,不許叛黨的納粹裡,科赫並沒有與黨核心保持一致的步調;他當年入黨並不是為了該黨的思想理念,只不過是出於年輕人對街頭鼓動者那身褐色制服的嚮往。電影最後,科赫擅離營區,隻身逃亡,表明入黨離黨,只是他在這個時代裡的生存方式而已,並非原則所在。
但吉爾斯絕不認同科赫這種似是而非的活法。科赫把吉爾斯從走向死亡的行列裡拖出來,怒問他:「你願意跟這些無名之輩一起去死嗎?」吉爾斯反問他:「因為你不知道他們的名字,他們就是無名之輩嗎?起碼,他們不是殺人犯。」科赫一頓,第一次被動地自辯:「我不是殺人犯。」儘管如此,吉爾斯的話還是戳痛了科赫,讓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洗手表明無辜。
「成了」的應許•信必得安慰
審判,一定會來的!就算躲過了世上的司法,那最後大審判之日,一切都必顯露無遺。深謀遠慮的科赫,想得還是太短了!
影片結尾,是吉爾斯和科赫分別被置身於盟軍接管後的甄別清理過程裡。科赫冒充自己是波斯人,大聲用吉爾斯教給他的「波斯語」申辯,被懂波斯語的人一眼識破;吉爾斯則在另一所辦公區,一字一字講出他的「波斯語」——猶太人的名字。原來,他是用數以千計的猶太人名作資源,「創造」出假波斯語詞彙。他口中的「波斯語」,是長長的一列受難者名單。
八年前,AGO展室響著的也是遇難學生的部分名單,遇難學生則是在那場災難中死亡者的一部分,那場災難的死者又是歷年天災人禍裡死者的一部分,歷年天災人禍的死者又是百年惡史中死者的一部分……在這一切之上,影片中教堂裡的鏡頭再次浮現在我眼前,十字架上,耶穌曾說:「成了。」這句話,讓世上一切苦難都有了最公義的結局;因為歷史無論怎樣走在乾旱貧乏無水之地,其實也始終進行在「成了」的應許之下。信,就必得安慰,這是電影未曾告訴人的。@