基督教角聲佈道圑

回不去的故鄉
─ 評電影《傑出公民》─

作者:沈岩

《傑出公民》(西班牙語:El ciudadano ilustre)是一部2016年的阿根廷劇情片,由加斯頓•杜普拉特和馬里亞諾·寇恩(Gastón Duprat & Mariano Cohn)聯合執導,入選第73屆威尼斯影展主競賽片。

抽離與真相

一個人要認識自己和所處的環境,常常需要抽離,也就是要離開所熟悉的一切,再回頭來審視它們。這種抽離可以是地理上的,比如離開故土,遠走他鄉。這對現實中的人來說似乎有些難,但最後的效果其實較容易獲得。另外一種是精神上、心理上的抽離,這就更難了,大部分人根本做不到,只有極少數人能夠達到這種境界。比如說康德,據說他的終身行跡沒有離開過故鄉哥尼斯堡,但他的思考範圍卻遠極宇宙天地,也深達靈府幽微。我們都是凡人,還是就凡人的情況來說吧!

電影主人翁丹尼爾·曼托瓦尼是一個名揚天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者,一個偉大的作家,但他也是一個平凡人。他對離開與認識這番道理有特別深刻的理解,特別是在一次一時興起的富貴還鄉之後。他說:「我這輩子最成功的事,就是逃離了家鄉那個地方,我小說裡的主人公永遠也離不開,而現實中的我則是永遠也回不去了。」

榮歸故里的表象

40年前,丹尼爾在22歲時義無反顧地逃離家鄉,奔赴歐洲,奮鬥不息,終於成就非凡人生。40年過去了,他的心變得柔軟,一封來自故鄉的邀請信勾起了他的鄉思,他拒絕了其他所有邀請,隻身返回故園。儘管他十分低調,但還是受到了故鄉人熱烈的歡迎、隆重的接待。他們讓選美皇后陪同丹尼爾站在消防車上巡遊小鎮,為他舉行傑出公民授牌儀式,給他樹立半身大理石雕像,還在電視台黃金時段採訪他,為他開系列文學課講座,邀他擔任美術大賽的評委會主席等。好友故舊都來拜見他,鄰里鄉親也鼓掌歡迎他,許多人用手機來記錄他初歸故里的珍貴時刻。在歡迎儀式上,他看到專門為自己所拍攝的紀錄片,看到了所熟悉的身影和畫面,他感動地流下了眼淚。

嚴峻猙獰的真相

然而,好景不長,很快真相便顯露出來,尤其是當他的回應不符合人們的期待時,真相的面目更是嚴峻,甚至猙獰。小鎮的政要大張旗鼓為他舉辦高規格儀式、樹立雕像,不過是借他的名氣來謀求自己的政治利益,擴大自己的影響力。電視台主持人問著無關痛癢的問題,對丹尼爾的回答卻毫不關心,甚至不事先預告就插進了飲料廣告;丹尼爾成了召之即來、揮之即去的道具。這時候,他才明白了另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對他所說的話的真實含義:「獲得諾貝爾獎,你將會變成一座雕像。」接下來的發展,卻遠不是成為一尊雕像這麼簡單,即便是白色雕像,也能被人胡亂塗上紅色油漆,變得面目不堪。

美術家協會的主席請他擔任評委,不是讓他評選出真正傑出的作品,而是要丹尼爾為他推出自己的作品,增加它們的權威性。當丹尼爾說「不」,並且敢於向大家公開這一內幕時,他就徹底撕下面具,對丹尼爾拳腳相加,大打出手。不管對手如何兇狠下作,丹尼爾還是堅持發表他自己關於文化、文化政策、自由、責任等一系列問題的宏論,他說:「最好的文化政策其實就是沒有任何政策,文化其實是堅不可摧的。」「做為一個多年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過來人,我覺得我有責任讓這個世界多幾分光明,少幾分黑暗。我知道這是一場充滿危險的戰爭,但那並不意味著我會投降……若你們繼續這樣生活下去,處身虛偽而不自省,無視自己的無知與愚昧,還為這一切拍手叫好,那麼我很遺憾給你們帶來了麻煩,讓薩拉斯成為安逸的天堂。」語畢,他交還了「傑出公民」標牌。

後來,娶了丹尼爾初戀情人愛琳的安東尼奧,表面上對他設宴招待,發出一通狩獵邀請,實際上內心充滿邪惡、詭詐、嫉妒與仇恨。他故意在丹尼爾面前顯示他與愛琳的親熱、愛琳對他的服從、他對愛琳的佔有,以此來發洩他對丹尼爾的憤怒。最後,他還剝奪了愛琳送丹尼爾的機會,自己和女兒的男友以邀請狩獵的名義將丹尼爾騙上了車,再把他帶到荒郊野外趕下了車,叫他趕緊滾蛋,並且不斷地朝他開獵槍,想以此來恐嚇、戲弄、羞辱丹尼爾。他女兒的男友則沒這麼簡單,為了女友和丹尼爾曾有的關係而充滿妒火,一心要置丹尼爾於死地,瞄準他的致命處開了槍。幸虧上帝的憐憫,丹尼爾逃過了這一劫。

荒唐事到處有

在丹尼爾回鄉的這短短幾天中,還發生了許多荒唐的事情。一個中年胖男人找到了丹尼爾,認為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小說中的原型,固執地要丹尼爾到他家裡去做客,也不管丹尼爾是否已經有安排,同意不同意。丹尼爾沒有去,這男人還找上門來指責他。另有一位父親帶著癱瘓的兒子來找丹尼爾,要丹尼爾為自己的兒子買一台價格9800美元的電動輪椅,並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;丹尼爾解釋說,自己不是慈善機構,沒有這個責任,但最終丹尼爾還是讓助手處理了此事。

不同的逃離方式

也有人不滿自身所處的環境和生活,想要逃離,像他當年一樣,如安東尼奧和愛琳的女兒茱莉亞。茱莉亞是一個具有反叛精神的女孩,在聽丹尼爾的文學課時,她能指出他言語中的矛盾之處,還認真地找出出處,令丹尼爾不得不認輸。她卻也是一個急功近利、比較勢利的姑娘,企圖用自己的色相為手段,讓丹尼爾儘快地帶她逃離。丹尼爾拒絕了,在美色面前,儘管他也會有軟弱,但關鍵時刻,他還是堅守原則,寸步不讓。

這個環境中唯一的光明點,是旅館的年輕服務員,他沒有像別人那樣盲目地追捧丹尼爾,而是安靜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,照顧丹尼爾,同時,潛心地寫自己的文章。這年輕人也不急於求成,只是向丹尼爾謙恭地呈上自己多年積累的作品。丹尼爾很快從中發現了一篇簡潔的佳作,臨別時答應會推薦給刊物發表,還鄭重地預付了他稿費,給這個懷抱夢想的年輕人以極大的鼓勵。誰知道年輕人以後會不會成為第二個丹尼爾呢?

共同的遭遇

《傑出公民》說的是阿根廷薩拉斯小鎮的故事,可是,卻帶有極大的普遍性。普通人並不明白文學的真正價值和意義,他們只是隨波逐流地附和權威的觀點,享受名人帶給自己的好處、娛樂。其實,偉大的文學作品常常是對生活真相的揭示,對現實醜惡的批判,而我們自己以及身邊的人和現象則恰恰是被批判的靶子。沒有接受真相和被批判的勇氣,不能說是一個真正愛文學的人,更進一步說,不能說是一個愛生活與愛真理的人。一個堅持揭露真相與批判現實的作家,也必然會遭遇像丹尼爾這樣的尷尬境況;托爾斯泰、索爾仁尼琴、帕斯捷爾納克、卡夫卡、乃至高行健、莫言……莫不如此。

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接受一個記者的採訪,談起他的精神故鄉——山東高密時,這樣說道:「高密鄉對我來說,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,所以就選擇這裡作為故事的背景。在短短的幾十年內,這裡發生了急劇的變化,這種變化當然也帶來了人性的危機,這是不可迴避的事實。我只是想把這一切呈現出來,它是中國無數個鄉村的普遍現象,我們一點不用感到驚訝。」

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帕•瓦斯特伯格教授在給莫言的頒獎詞中更有這樣的評價話語:「莫言的幻想翱越了整個人類,他是了不起的自然描述者,他知道饑餓的所有含意。20世紀中國的殘酷無情,從來沒有像他筆下的英雄、情人、施暴者、強盜以及堅強不屈的母親們那樣得以如此赤裸裸地被描述。他給我們展示的世界沒有真相,沒有常識,更沒有憐憫,那裡的人們都魯莽、無助和荒謬。」幸虧這些話語不是與頒獎典禮同步被中國人知道,否則,它會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,還未可知。所以,一直到今天,莫言還謹小慎微地活著,力求在這個時代做一個「晚熟的人」。

上帝的視角

有距離,才能提供審視的空間與角度,故鄉、祖國,乃至一切人、事、物都是如此。施洗約翰離開以色列的中心耶路撒冷,來到曠野生活,身穿駱駝毛的衣服,腰束皮帶,吃蝗蟲、野蜜,在那裡傾聽上帝的啟示,呼喚人們悔改,那也是抽離和隔離,以此可以對以色列的整個歷史和生活來一個全方位的思考,並忠實地傳講上帝的話語。入乎其內,出乎其外,這是先知的使命,偉大的作家何嘗不是如此呢?距離越遠,越高,就會越來越接近上帝的視角。

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,丹尼爾·曼托瓦尼一如既往地說了句誠實話:「獲獎說明我的作品符合評審和國王的口味,卻與藝術本身無關。一個藝術家要敢於質疑與懷疑,因此,我感到非常遺憾,身為一名藝術家而接受這樣的冊封。不過我還是心存感激,感激他們宣告了我創作生涯的終結。」

當然,他還在繼續堅持創作,於是有了這部新作《傑出公民》,但他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。在新書發佈會上,有人提出書中多少是虛構和多少是真實的問題,他掀開衣襟,露出了其中的傷口疤痕。「真相並不存在,只有事實和解釋;或者說,我們所謂的真相,只是用來左右他人的一種詮釋而已。這道疤痕你覺得像是手術造成的?還是騎自行車摔倒造成的?或是槍傷?這是留給你的家庭作業。」

影片到此戛然而止,把思考也留給了所有觀眾。

耶和華說:「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,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。」(《聖經•以賽亞書》五十五章8節)@