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4 影視推薦:《白鹿原》
嚴行
生活在海外,無論你是第一代移民,還是在北美文化熏染下,連普通話都快失落了的第二代、第三代移民,只要你作為華人,心存了解中國社會歷史文化願望,就絕對不該錯過《白鹿原》這部電視劇。
不僅因為這是一部內容豐富、長達77集的宏大制作;也不僅因為它是不重功利、不看市場,一心要拍出對得起這片深沉的土地,對得起這段跌跌撞撞的歷史,對得起為追求理想生生死死的人民,這樣一批藝術家的良心之作;更在於,讀懂了它,會讓你對中國傳統社會、儒家文化、鄉土鄉情都有更切實、更直觀的了解。
這裡所講述的人和事,都發生在「關中地區」:中國千年帝都所在、傳統文化的核心地帶,也是歷代中國人-農民-最典型的生活環境。當年,小說《白鹿原》的作者陳忠實,抱著像《百年孤獨》的作者為民族作傳的宏大意願,嘔心瀝血進行創作;現在,電視劇的主編導演和演員們,共同把原作在屏幕上演繹出來,活現出那些古老又現實、陌生又熟悉、已逝又未去的生活,帶人反思歷史、理解今天、思忖未來……很難以一篇短文,對這部系列大劇概括評論,本文僅以劇中的幾組人物來略作介紹。
白嘉軒 鹿子霖
劇中的兩個主要角色白嘉軒和鹿子霖,都是中國文學中從沒有過的獨特藝術形象,原作對這兩個人物的設計用意頗深,一儒一道、一正一邪、一靜一動,兩人雖一世相愛相殺,卻也相反相成,剛柔相濟,正合於中國文化典型的辯證哲學觀。
被稱作「腰杆子很硬」的白嘉軒是全劇主人公,也是白鹿原的核心人物。他身為族長,擔著白鹿兩姓決策之職,在村裡一言九鼎,儼如家長;他尊奉儒家忠孝禮義的原則,恪守「耕讀傳家」的信條,率先垂範。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儒家所推崇的「君子」之理想人格。他重名節、輕生死、明是非、守節操,全力護衛著時代變換風雨飄搖中的白鹿原。
自北宋張載開創「關學」之後,儒家的正宗就在秦川大地上,一脈流傳,成為中國文化的基石。電視劇《白鹿原》的宗祠、學堂、鄉約、禮法,處處在在可以看見,儒家文化是如何在鄉村及村民的生活中傳承、落實,形成不言自明的規範。白嘉軒身上帶著濃重的儒家文化痕印,他有鐵肩擔道義的一面,勇於「雖千萬人,吾往矣」!大飢荒年,他冒死身赴匪巢,為保全村老少性命向土匪借糧;久旱成災,他登祭台求雨,不惜以燒紅的鐵簽刺穿兩頰。但一方面,他持守禮教,苛求之甚,幾乎不盡人情;當白嘉軒認定橫死孕中的田小娥是妖孽災星時,完全不計她懷的是自己孫子,堅決把她的屍骨鎮在塔下,冷面冷心。被官方嘉獎賜扁的「仁義村」-白鹿村,宗法力量之強大,對人桎梏之嚴,十分可畏。黑娃私娶田小娥,始終名不能入族譜;白嘉軒的長子白孝文被宗族除名後,用盡一切討好欺騙手段,只為能重歸宗祠。儒教發展到民國時代,腐朽且令人窒息,在此略見一斑。
與白嘉軒形成對照的人物是鹿子霖,若說白嘉軒代表了正統儒家的端正嚴明,鹿子霖則代表了農民的狡黠圓滑。同為白鹿村的大戶,鹿子霖不甘居於白嘉軒之下,處處與之爭勝,不擇手段。白嘉軒誠然很難撼動,但他也有軟肋-長子白孝文,鹿子霖就在白孝文身上做文章,他明白,當穿著長衫在村學裡教導孩子們讀書的白孝文暴出醜聞,就使白嘉軒徹底丟盡了臉面。鹿子霖唆使田小娥勾引白孝文,這陰險的一招果然見效,於是有了白嘉軒在祠堂裡鞭打白孝文的一幕,從此父子為仇。
儘管如此,鹿子霖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反派人物,電視劇藉鹿子霖的形象,挖掘出人的豐富性複雜性。重要時刻,鹿子霖顧念鄉情,在縣裡來人要抓當共產黨的白靈(白嘉軒女兒)時,鹿子霖涉險相救;被趕出家門的白孝文流落無著時,又是鹿子霖心生憐憫,介紹白孝文到縣裡當警察,使之有了生計出路。
從人格上看,鹿子霖不免有「小人」的卑瑣、自私自利,但相比「君子」白嘉軒來,他更具典型性,他代表了相當實際的人生目標:高門樓、大牲口、兒孫出眾、臉上光彩-定居於土地上的農民的最高世俗理想。電視劇中這個人物塑造得相當飽滿。
鹿三 黑娃
這一對父子,原是白嘉軒家的長工。白嘉軒待鹿三如親人,以「哥」相稱;對鹿三的兒子黑娃亦視如己出。他們雖為主雇關係,但忠信友愛,有如家人。在大陸出品的電視劇裡,可說這是第一次,不再用「壓迫被壓迫」、「剝削被剝削」這種馬克思主義階級對立的方式來表達這種關係,而是真實地再現古老的鄉俗鄉情。
如果說,儒家文化對白嘉軒是一種處世為人的態度,那對沒有文化的鹿三來說,就變得愈加簡單,也愈加黑白分明。鹿三對東家給予的厚愛,深懷感恩之情;對兒子黑娃的忤逆,痛心疾首。黑娃娶進一個來歷不明的田小娥,他堅決不認。到來後,鹿子霖等人垂涎田小娥美貌,佔有這個孤弱無依的女子時,他也一律以「女禍說」歸罪於田小娥;後有瘟疫蔓延,不斷死人,流言指災禍由田小娥帶來時,鹿三再也不容這「禍害」留世,他以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義憤,舉刀殺了田小娥,為村「除害」。一個樸實的老農竟殺人奪命,且全無罪疚感,儒家文化之可怖的一面,在此顯露無遺了。
黑娃天性叛逆,他的人生路更像中國傳統社會的歧途-水泊梁山的道路。中國農民,除了安分守己勞作於鄉土者外,心懷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」之念的不安分者,終會走上挑戰現有秩序的謀亂一途,這常常成為中國歷史大循環中的破壞性動力。血氣方剛的黑娃,從離村當「麥客」開始,越來越脫離白嘉軒的禮教規範,革命失敗、落草為寇、招安、回歸……黑娃的人生是一個圓圈,既內含反傳統的異動,也見出傳統力量的強大。他終於臣服。
朱先生 田小娥
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放在一起,是因為他們分別代表了鄉土中國中的兩極,一是被視為妖孽並替災禍頂罪的弱女子,一是被視為神人,為世人指引道路的文化精英。
朱先生是中國文化中孔明式人物,只是他沒有像諸葛亮一樣出山罷了。他隱於鄉間,獨善其身,遇亂世又臨危不懼,兼濟天下,深受鄉民尊重,為當地人望。在「皇權不下縣」的漫長歷史中,鄉村自治所依賴的正是這樣的鄉紳,以及白嘉軒式族長,他們一同構成了鄉村社會權力結構的基礎。《白鹿原》這一筆,是對歷史的忠實補充。
相比之下,田小娥的普遍意義就更大了。三綱五常之外,脫軌的女子永難存身。無論她懷著怎樣卑微友善的願望,都不被白鹿村所容;她是這部電視劇中最可悲的角色,她讓人看見,儒家禮法的社會秩序,原是以無憐憫的冷酷來建構的。她的公公鹿三一刀刺入她的後背時,她無力亦無怨地叫道:「大(爸)……」,這是她唯一的渴望:被接納。
77集的《白鹿原》,除了城裡革命黨的部分拍得水平欠佳外,凡涉農村部分的戲份,皆相當精彩。全劇集家庭史民族史於一體,展現了複雜的人物,厚重的歷史,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我們民族缺乏世界認可的宏大敘事的空白。在此,向讀者鄭重推薦觀賞此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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號角月報加拿大版 二零一七年九月